楚江萍,便常被喻为吉祥而罕见之物。
将门世家楚霞客,不仅长子楚逸天纵奇才,次女亦天资聪慧,被楚霞客捧至掌心,天子元颂亲自赴百日宴,赐名“楚江萍”,将此女比作大魏朝的吉祥象征,荣耀可比公主。
可这份荣耀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
十二年前,楚逸攻打龟兹,携三千精兵一去不还,一月后再有消息,已是归降。当时的天子、如今已仙去四载的先帝元颂大怒,抄楚逸全家几十口,凡楚氏子弟皆受牵连,楚逸的幼弟楚卫早早随元澈前往岭南,得以逃过一劫,也被下令流放边陲不得回朝。
唯有楚江萍,因为其名字得以苟活。
自此楚江萍不可再提及全名,只称自己为萍娘,随后便自请流放岭南。
先帝网开一面,让她成了元澈的养母。
命数早在赐名那一刻或许就已经有了预兆,楚江萍是吉祥,若是去了楚字,江萍只不过是无根的萍草,不足为惧。
萍草想要生根,就要被铲除。
何谓浮萍之根?
茅檐低小,溪上青青草。
于萍娘来说,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可遮风挡雨的家。
我和元澈离开长安后,她就和肖禅在郊外租下了一方小院,过着寻常日子。
但好时光是那样短暂,仿佛还未握实就流逝殆尽。
那日她接到圣旨,当朝天子要免除她的罪臣之后的罪名,但同时她也知道了自己唯一的亲人——楚卫身死的消息。那是一种极其常见的补偿,人死后,补偿唯一的亲眷来彰显皇家恩惠。
生怕萍娘忘记,她的自由身,是唯一的弟弟用命换来的。
萍娘确实没忘,她夜夜不得好眠,蹉跎两年后,在和肖禅共同租住的小院子,轻轻一跃,匆匆结束了一生。
若是没有我和元澈的“好心”,要还她自由身,也不会引得天子忌惮,残忍毒杀楚家唯一的血脉楚卫。
也许,并没如此复杂,就算没有萍娘,楚卫也是要死的,毕竟他才是寻常意义上楚家的根。
肖禅明白也好,不明白也罢,都不重要。他被踩在地上,通身没有任何恐惧,只有孤注一掷的决然。
在肖禅眼里,若是没有元澈的推动,楚卫不会死,萍娘更不会自尽。
他这样想,他只能这样想,他不愿也不肯承认萍娘抛下了他,更不能接受“其实是他没能留住她”。
肖禅能做的,就是对元澈发出回击。同时也是对他自己的挥下的一记重拳。
为此付出代价再好不过,如此也算是给了萍娘一个交代。
他总得做点什么吧。
萍娘死了,他总得做点什么吧。
但他无论做什么,心口都像是破了大洞,呼呼灌风,怎么都堵不严实。
要是时光能倒流就好了,再回到那个夏天,虽然他和她并不相识,但她还活着。
即便只一次萍水相逢,她永远不记得他是谁也好,做一辈子陌生人也罢,但只要她还活着的、那最初的长夏。
*
我眼前不断有暗影在晃,分明不是夏天,却感觉仿佛有太阳炙烤,那一片片的暗影是树影吗?定睛再看,却是沈云椒如墨般长发在随风飘动。
我抬起一只胳膊,立即就被摁住,沈云椒道: “一个时辰内,都不能动。”
“热。”我嘟囔道。
沈云椒在我眉心滴了点冰冰凉的东西,瞬间舒坦不少,我感觉喉咙干的难受,好似三天没喝水一样。
“我在给你施针,若是乱动,岔了气,眼歪嘴斜了可不能怪我。”沈云椒的脸居高临下地凑过来,又伸手把我头顶的热烘烘的东西挪了挪,热气远了点,烤的没那么难受了。
他脖子上缠着一层薄薄的白纱,提醒着我如今还是熙和二年,我和他刚从一场闹剧中抽身,他脖子被元澈拉了一剑。
我方才还在萍娘的棺木前,我只记得她的脸被修补地完美无瑕,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已经全都不记得了。
沈云椒又端了一盏茶过来,用细细的刷子在我唇上刷,我抿了抿,甜丝丝的,搁了蜂蜜。他道: “你别装想不起来,方才你抱着棺木不撒手,哭晕了过去,要多丢人有多丢人。”
“真的?”我是真的一点印象没有。
“当然是假的。”沈云椒毫无良心地消遣我,“你只瞅了一眼就厥过去了,晕倒的极其安静。”
我啊了一声,转头去看他,“我晕倒了多久?”
沈云椒把我的头掰回去,又拨了拨我的头发,小声道: “都说了不要乱动,浪费我的金针。”
我哪里还躺得下,“现在是什么时辰,萍娘她……”说着说着我就注意到房间的陈设异常陌生,不过是清冷的桌椅,和我躺着的床。
是镇上常见的二十钱一晚的驿站。
元澈,真的让我和沈云椒走了?
沈云椒似乎乐得欣赏我的窘态,不仅不答,反而悠哉地喝起茶来,脸上挂着迷之笑容,我急得很,又想催促,被窗外忽而传来的细细乐声打断。
循着乐声,沈云椒踱步到窗边,天光晶莹,映着他的花容月貌,他偏过头微弯眼角,在那令人动容的笑里,他轻描淡写地揭起一直没有回答的话题,“萍娘来了,我扶你来送她……”
金针扎身,我几乎是被沈云椒抬过去的,我没什么,把他累得满头大汗。窗外一条长龙,和往日见过的送葬队无甚差别,非要说,就是排场大了些,也穿插了身披黑沉甲胄的官兵,与着丧服的白衣人聚在一处,如同一局未能堪破的黑白子珍珑棋局。
过了很久,我都没能回过神来,直到有人就着东风喊了一声长号,我才茫然惊醒。
“白糖糕嘞——”
日头已西,从窗棂照进一团火红的光,铺在我木然的脸上。肩上热敷的盐袋子已经凉透,我轻轻晃动脑袋,盐袋子滚到地上,麻痹的四肢也有了力气。
沈云椒不在屋里。
他出去了有一会儿了,说要去给我打热茶来沏糖水吃,一直没回来。
我又尝试着动了动指头,将扎满针的手臂举起来端详了一会,再一根根拔下来,拢成一小堆,用帕子包好,用了得有一炷香的时间。
沈云椒还没回来。
我慢吞吞下楼,店小二说热茶还有,我问沈云椒,小二说他倒茶的时候被人喊出去了,方才还在前头拐角和人说话。
我顺着他的说法到了街上,来往行人走得飞快,不一会就有好几个撞到我,力气很大,几乎撞开我的伤口。我只能东躲西闪地前行,还是没逃过厄运,竟然与人迎面撞上,眼见整个人都要摔成个碎鸡蛋,倒地之前被那人抓着肩膀扶住了。
一阵折腾我才重新站稳,刚想道谢,却在看清对方的脸之后,将那句谢谢咽了回去。
我把那句谢谢咽回去,寻了个相反的方向走。
走开没两步,他喊住我,“斐女郎,是斐女郎吗?”
不只是嘴上说说,很快人也追上来,“谢天谢地,还真是斐女郎,是我,南柯。”他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,态度和上次在别苑偶遇时判若两人,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。
我噢了一声,“南柯公子,这是出门采买么?”
“奴才可不是什么公子,不过是个杂役罢了。”南柯打量着我,“斐女郎,殿下他今日启程回长安,车马都套好了。”
我心里想着的是刚送萍娘下葬就要启程,会否过于心急了,怕是要摸黑走路,嘴上却只不咸不淡地又噢了一声。
南柯笑吟吟,“女郎,此一去经年不见, 女郎若是有空,不妨和殿下道个别。”他支着手,虚虚向正北一指,“车队不远, 奴才引您过去。”
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,似乎就等着我应下。
南柯, 他也是被楚家牵连的官家子吧。
原本他是做什么的呢?大抵是要读书入仕吧,现在被夺了尊严,在深宫中奴颜媚骨。
初见之时,他并不喜欢我。
或许是觉得我趋炎附势、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,现在对我笑,或许是觉得我攀不上元澈这个高枝了, 在可怜我。
我回以一笑,婉拒就是了。
既是元澈要走, 我就不在街上闲逛,省得真的迎面遇上, 我抬脚往客栈走。
南柯又不死心地跟了两步,见我真的没有回头, 便也停住了。
山迢路远,一路顺风罢。
一朵蒲公英擦着我的耳畔飞过, 便如流浪的人一般,看似漂泊无依, 但落到哪里,就能在哪里生根,进而焕发出新的生命。
再抬头,沈云椒就在不远处,抱着双臂瞧我,眉头本是蹙着, 见我朝他跑去,立即换成了笑脸。
等我跑近了才发现他身后还停着一具棺木, 棺木大敞。
我雀跃的步子就放缓了。
棺木中的尸身,顶着黑洞洞的眼眶,眼球整个都被取走了。
和萍娘的死状无异。
沈云椒蹙着眉, 他很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刻,“阿斐,春栖城出事了。”
第一卷完